彦卿加入组合第二年秋天时,一手带大他的保育员意外离世,他暂停了一切工作,回到遥远的家乡奔丧。
景元其时正在拜访隔壁州的希望小学,他每年通过公益组织向当地捐献一百来万,却还是头一次亲眼监督——或曰见证一下他的金钱带来的实质改变。
电话里彦卿说话的声音都哑了,景元还从未见过他这般低落的模样,这让他感到陌生。
披星戴月,景元匆匆结束他的行程,连夜赶赴彦卿的家乡。
公路两侧全是崎岖的山岭,梯田开凿至半山腰,山脚下是破破烂烂的平房;秋稻丰收的时节,田地里许多劳作的农民挽起裤脚佝着腰,对乡道上飞驰而过的车辆充耳不闻。
景元倚着车窗玻璃看风景,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了解彦卿,曾经有的,只不过是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
彦卿见到他时却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
景元没法说顺路——这地方,绝大多数首府人一辈子都不会踏足,只能如实解释,他这是投资人检查成果来了。彦卿听说景元资助了隔壁州的学校与学生,表情有些古怪,景元却以为他还在悼念,并没有深究。
亡故的保育员也是孤儿,在育幼院长大,去大城市读了大学,又回到育幼院来,抚养、教育下一代经历同样命运的儿童们。因此,参加葬礼的人只有来自育幼院的人们,景元觉得有些奇怪,一个工作十几年的成年人,又读过大学,怎么会一点学校里与社会上的朋友都没有呢?
但灵堂庄严肃穆,遗像上,那个有着可亲笑容的陌生人静静注视灵堂内哭泣的人们,景元搂着彦卿的肩膀,觉得他好像快哭断气了,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吊唁第二天后才出殡火化,景元想去县城里找间宾馆住,彦卿却说九月正是泥石流高发的月份,让景元别忙了,开半路车砸了可没处哭去。
彦卿在家乡的容身之处只有育幼院,于是他牵着景元的手,做贼一般溜进了生活区,溜回了他曾经的“家”。
景元下意识压低了说话声:“为什么要躲躲藏藏的?”
彦卿从背包深处翻出钥匙开门,赶景元进去,又是一番张望,这才跟着进去,立刻将窗帘拉上了。
“这里是宿舍,你不是育幼院的人,理论上不能住这里。”
他边说边从书桌下拖出板凳,示意景元坐下,自己则坐在桌子上,双腿一晃一晃够不到地面,便踩在凳面上、景元两腿之间。
景元立刻有了反应,尴尬得要死,站起身来假装打量屋内陈设,实则整理裤子:
一桌一床一椅,一座双开门木制衣柜,两只塑料整理箱,一盏台灯,便是全部家当,卫生间是整栋楼公用的,澡堂更是每周只有一三六的指定时段有水,果真像是学生宿舍一样。
景元又看到台灯上贴的几张卡通小黄鸡贴画,以及彦卿一笔一顿的认真字迹:“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景元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忽然瞥见了少年彦卿生活的一角,但他又疑道:“这是你的房间?他们还给你保留着?”
彦卿再过半年不到就要过二十岁的生日,景元哪怕再不了解福利体系,也知道育幼院只抚养儿童至成年。
“长大后却也离不开育幼院的人是很多的。”彦卿还坐在桌子上,“……你觉得人一满十八岁就能脱离父母吗?“
“我只是以为,这样不合联盟规定。“
彦卿不理会景元:“——既不用他们的钱,也不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不住在他们的房产里,遇到报考大学、入职底薪这些社会经验性问题,也不向他们求助?”他双目灼灼望着景元,“我知道你不理解,但你是个善良的人。”
景元承认,彦卿说得有道理。当今社会,要想脱离世代性的贫困,成年后立刻去工作是不可行的,那样只能做一些没有发展前景的、随时会被其他人或机器取代的工作,而育幼院如果只抚养这些本就比同龄人少了竞争优势的儿童们到十八岁,更是在变相剥夺他们的机会。
彦卿以为景元不理解,又道:“我要是读高中时没买那台手机,大概也不会听我老师的,去读什么艺校——没有钱,而且搞艺术在我们这里人看来,并不是什么正经工作,不稳定,养不活人,不如去大城市打工。“
景元心中充满了幸运者的愧怍,言语却是无力的,便过去轻轻抱了抱彦卿:“抱歉。”
彦卿便自然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就像景元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脑补的,像一只撒娇的雏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彦卿带景元去镇上唯一的面馆吃晚饭。饭后天已经黑透了,乡下生活淳朴,没有任何夜生活,横竖无聊,两人便早早回彦卿的小房间休息。
只有一张床一套床上用品,两人紧紧挤在彦卿那张有点年头的棉被下,景元用换洗衣物垫在脑后躺着,让彦卿睡他自己的枕头。
彦卿翻来覆去睡不着,景元更是如此,心跳如擂鼓。他掏出手机在黑暗中玩三消游戏,彦卿却忽然道:“这里电压不稳,手机省着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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