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谈善提起衣领嗅了嗅,“洗洗睡。”电也没处可插,他俩努力半天给炉子里生了火,挑起来一桶井水在上边烧,柴火在灶膛里炸响开。很快,烧滚的水沸腾起来,咕噜咕噜地冒泡。许一多累了一整天,潦草洗完脚梦游似地栽倒在床上。两间房里有床,他睡了老太太那间,另一间收拾得同样干净,缺了口的瓷瓶中插着半支枯萎的花。谈善实在受不了身上的味道,提了满满当当一桶水跑去好久没用充当锄具房的马房洗澡。蚂蚁勤勤恳恳地咬,木板搭建的房子四面八方都是孔隙,孔隙里长出一轮芽黄色弯月,月光柔和。他速去速回,回去时顺手插上了门闩,往床上一躺——“咚!”鬼被撞得闷哼一声。谈善:“……”他心里有事,湿发上落了水珠,又顺着头发滴在下巴上,自己伸手抹了一把,脑子里一直想事没管鬼,没多久迷迷糊糊睡了。临近下雨,天气闷热,睡到一半他又贴在鬼身侧,鬼高高兴兴地把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发梢。夜里一点,春雷藏在山边,蠢蠢欲动。谈善再次惊醒。远处不知什么发出羸弱的光。他眯眼看了一会儿,转过身,跟鬼四目相对。没灯,只能借由黑暗捕捉到鬼一点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谈善后背泛起凉意。鬼从来到这里就是鬼身,绀青长裾逶迤,铺开在四周。虽离得近,谈善也很难看出他高兴或是不高兴。“你想回去,为什么?”谈善跪坐在他腿间,嗓子干涩:“如果你没有死,没有等我,一切会不一样。”地宫中一千多年不会存在,墓室中葬的人也未必是王世子。他将有无缺的一生,死后无人惊扰沉眠,得以安宁。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凝视他半晌,像是终于想通了某一件事。“代价是永不再见。”鬼五指在他脖颈收拢,冰凉吐息落在他颈侧,喜怒难辨:“是么?”永不再见。这四个字落地谈善刹那僵住,一寸寸地抬起眼皮。“本宫也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鬼用力摩挲着他耳后软肉,阴翳地咬字,“本宫的世子妃,对自己的死并不意外,徐韶娩带着那块孔雀石求见时本宫在想,黎春来,薛长瀛,魏吉祥,告罪的魏沈,后来从庐陵来的农桑大户,雨后春笋一般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文官武将,各怀绝技的能人异士……乃至街头巷尾乞儿传唱的歌谣。”“本宫如有一刻曾恨过你——”谈善骤然睁大了眼。“……是你为他的选的路,他甚至没有拒绝的余地。”“轰隆!”第一声春雷在山间爆裂开。鬼问:“你对什么过目不忘,告诉本宫。”“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死,我总会死。”死在所有人面前而且是王世子本人手中最有价值,足以彰显他不受困于儿女情长。
谈善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解释:“我确实知道……”知道哪些人能用,他们都是历史书上耳熟能详的名字,在姜朝覆灭后依然活跃于乱世。鬼打断道:“你很希望本宫坐王位?”“不。”谈善:“我希望你快乐。”他很快又补充:“不要受到任何伤害。”“最后一次,”鬼爬满裂纹的眼球恢复如初,他低低笑了,“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见到他,仍然坚持想让他活完一生。”一千年前, 姜王宫。德胜门以西,浣衣局。冬日天冷,好不容易出了太阳, 木盆里水依然刺骨。浣衣的宫人搓红了手, 纷纷议论:“那是新来的宫人?”枯树底下蹲了个青年, 和普通宫人装扮一致, 粗布麻衣,脚上的鞋却不一样。他拎着手臂粗的捣衣棍, 露出苦恼的神情。有宫人知道内情,压低声音:“不是,是翰林院的大人, 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送过来干活的。”“犯了什么错要送来这儿?”“谁知道。”“……”是个寒冷的冬天,浣衣局的下人睡十人大通铺, 外面狂风呼呼。元雀睡不着,抱着被子在床榻上压抑地咳嗽。他身边睡着那位从翰林院来的大人, 据说犯了错才送来自省。他们这些浣衣局的下人要浆洗一辈子各宫衣衫,是天生的奴才。对方和他们不一样,身份尊贵, 总有回去的一天。“嗓子不舒服吗?”元雀一僵,懊恼自己还是将人吵醒, 飞快地抿了下唇:“大人,吵到你了。”“不用叫我大人。”谈善双手枕在脑后看向木头屋顶,纠正很多次:“我跟你们一样。”“那怎么能一样, 大人……”谈善打断:“吃过药了吗?”“吃过。”元雀低低, “是元雀身体弱,一直不见好。”谈善坐起身, 往外头看了一眼。他记得外面有棵枇杷树。外面黑沉沉一片,滴水成冰。那个叫元雀的宫人看起来非常紧张。谈善摘了好几片枇杷叶,洗完往小炉子上放,顺便解释:“枇杷叶煮水,解肺热咳喘,没多久能喝,嗓子会舒服。”“你叫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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