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衡这才喘过来气,他烧得眼睛涨热,隐隐察觉到自己贴着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眼前最开始是泛白的,只能隐约看到东西模糊的外廓,等他缓了一会,这才看清,他靠着的不是别处,正是苛丑的怀里,苛丑敞着衣襟,正给他降温呢。
甘衡一僵,脑子更热了,他有气无力地推了苛丑一把。
“别动。”苛丑握住了他的手,微微低下头来贴着他的脸,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还烧着呢。”
甘衡实在是没有精力了,他又缓缓地闭上眼,在苛丑怀里蹭了蹭,只觉得怎么样都不舒坦,浑身难受得厉害,实在是挨不住了问道:“苛丑……有药么?”
喉咙里都像是寸寸留着刀片,每一个字都让他在刀尖上滚过了一道。
苛丑垂眼看着他半响,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等到苛丑的回答,甘衡阖上眼眉头拧得紧紧的又再次睡了过去。
苛丑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嘴唇轻轻地落到甘衡额上,他轻声哄道:“很快……药很快就来了。”
不就是两千个台阶么?总不至于比当年从岐山来的路还难走。
长生观(六)
通天道前,鹤山道人正站在那,看着一个又一个因为至亲至爱之人感染疫病而叩首跪拜的人,这些人一步一个台阶俯身而拜,生怕哪一阶心不诚便不灵验了,满心满眼里都是期盼着能够登上长生殿取药。
鹤山道人瞧着眼前这台阶上密密麻麻的人,眼底隐隐有着几分复杂希冀的光亮。
“就是这两千个台阶?”苛丑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他。
鹤山道人微微讶异,他没想到苛丑会真地想拜,“是啊,就是这两千个台阶。”
苛丑冷冷地嗤了一声,“区区两千个台阶而已。”
鹤山道人笑出两颗虎牙,“区区两千个台阶,可是要心诚一阶一阶地叩了拜上去。”
苛丑看着他,眼底是止不住的杀气,“你应该感到庆幸,我还有求于你,否则我当真会将你撕烂了。”
鹤山道人仍旧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小施主撕烂我没关系,里头那个躺着的病才是要紧事。”
苛丑“哼”了一声,提步就往台阶前走去,“我若是拜了,甘衡的病还没好,你就等着给你这一观的人收尸吧。”
鹤山道人点点头,“你若是诚心拜,贫道保证取来的药方,药到病除。”
苛丑走到第一阶台阶前,他看着眼前这长长方方一条,头一次觉得腰板直得厉害,僵硬到根本弯不下去,他垂着的手蜷了蜷,有点迈不过这第一道坎。
他从未跪拜过任何人,哪怕是大人,他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所有规矩教义全都是大人和甘衡给他框定的,当恶鬼有了心肝,开始拥有人的所思所想的时候,苛丑便被这世间的枷锁束缚住了。
他懵懂知爱,也懵懂察觉到这一跪下去的难堪。
他还不知道尊严和气节这东西,只是单纯觉得跪不下去,就好像这地上有虫蚁在爬,他一旦跪下去便能啃噬他似的。
鹤山道人看出了他的犹疑,他袖着手站在那仿佛看戏,“这世人说情说爱,可真正能为对方付出的又有多少呢?你看这吴昌城内发病的人那么多,可愿意叩拜一步一步求到长生殿的却少之又少,施主你若是跪不下去,便下来吧。”
却不想苛丑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他,“放你娘的狗屁!谁说我跪不下去了!”
他说完一撩衣服下摆,便直直地跪在了地上,咬牙想都没想,第一个头就这样叩下去了。
苛丑脑袋磕到石阶上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方才介意的那些,给这磕出的第一个头全给冲散了。
他想这有什么,不就两千个脑袋么?弯腰屈膝跪地一磕的事,只要磕完,甘衡的病就能好起来了。
苛丑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心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他现在只想着一路拜到那长生殿去,他倒要看看这求来的会是什么神仙药!
鹤山道人看着他,眼神有片刻的复杂,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屋里,小曰者趴着门缝看到苛丑当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叩头拜了上去,他微微惊异,从未想过这岐山鬼竟会为了甘衡做到这种地步。
而这一切通过小曰者的眼睛,尽数传到奉先城的某个大人屋里。
只见那被供奉在佛龛前的少年头骨被人拿了起来,这人便清晰地感知到了小曰者看到的一切,看到苛丑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石阶,又是如何一步步跪拜着朝上走去。
这人哼笑了一声:“当真是稀奇,恶傀拜活人,这恶鬼已经开始被规训了啊。”
有黑雾蠕动着朝这人爬过来,这黑雾乍一看同苛丑化成的有几分相似,细看却不全然,这压根就不是雾状的,像是浓稠的一滩,而且飘不起来,只能在地上蠕动,他爬到这人的脚边喊道:“太师!太师!”
这人便微微弯下身子,将这一滩从地上接了起来,“怎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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