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见先帝与丞相席位俱空,并且直至宴尽,倾杯乐奏了又休,都未见回转。
后来我隐晦地询问过永巷令,这位久奉天子的宦者只是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斥我莫要多事。那时我尚年轻,即便知道这样的好奇心会让我涉身险境,却依然有着一探究竟的渴望,更何况,我已隐约窥见了端倪。
那是另一个暗昧的冬夜,我跟随太子去谒宣室,我们漫步在无尽的永巷里,如同两缕浮于天槎的魂魄,魂魄的影子泊入未央宫巍峨的宫墙,像被夜雨洇湿的墨。
未央宫,未央宫。天子宣室,霈然德泽。
这便是世间最高最远处了。
我二人行至殿门外时,太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僵立良久。殿中缠绵泣音声声入耳,殿外烛火昏昏,更有烈风摧折霜花。
我惶恐地低垂着头,连呼吸都欠奉。
太子是一个颇为宽容温雅的人,脸上时刻带着和缓的笑意,可那一次,年少的太子站在雪夜里,抽泣着问我,在汉宫永世凄怆的风月里,倘若能化作一痕无依的水纹,攀附在他的衣裾,是不是也好极啦?
他说话时苦涩的神情,掩于衣袍中颤抖的双手,都成了今后许多岁月里我对于未央宫最深刻的印象。
我无声地跪伏在他身边,惕惕然,怊怊然。
今上总是对东宫不假辞色,我甚至想,丞相比天子更像太子的父亲——或者母亲,那时诸葛丞相燮理西国,德威远着于四海,他那样忙碌,却还是常常亲为太子誊写《管子》《申韩》一干圣人经典,太子不甚爱治经典,却还是爱惜地将那些书简日复一日捧在手中读了又读,取放从不假他人之手。
我早知道的。
———
随着一声唱喏,诸葛丞相正式回到了阔别三年的汉宫,天子赐乘御辇,直彻禁中。
自先帝一朝我随着还是太子的今上撞破先帝与丞相的情事,我便被调去了一处偏远宫室侍奉花草,从此再未见过帝相二人。后来丞相去谒永安,宫人们遥遥相送,我站得很远,遥隔廊腰缦回,也能依稀看到他修竹一样的身姿,这已是十年之前的事了。
十年过去,我蒙今上相召,又得贵君前,能与诸高班一同立于殿廊迎候丞相。
丞相如今应已五十有二,这个念头让我陡然颤栗了一下,我有些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就像无法想象一株枯萎的芙蓉,我甚至有些恐惧,他会不会和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不同。
丞相缓步走来,殿中渐渐趋于无声。
此前我听说宴中有些新进擢拔的臣子从未见过他,多年以来丞相令出汉中而泽被两川,虽未与谋面,但却实实在在于座中诸公有赏拔之恩。
我看不清座下公卿们的表情,却也能猜得出,大抵是与当年的蒋公琰一般模样。
丞相孑立玉阶,正欲下拜,今上已经迫不及待伸手去扶,我甚至看见今上伸出的搀扶丞相的双手在微微颤抖——而天子始终并未真正触碰到他的袍袖。今上将他引至御座右首的几案,此刻我也看清了丞相如今的模样。
十年间,流水落花已于我眼角随风飘远,唯独丞相的面容我未有一刻忘怀,可时隔多年再次望见他,我依然有瞬息失神。
他的确苍老了许多,不复曾经绮丽光艳的颜色。
我失望吗?不,我只是有些困惑地想,此时月光断断照不进深殿,他端坐在那儿,是如何映得满殿生光的?
直到蜀地美人手中的宫扇都半褪了镂金的花样,这轮月亮,这轮独属于汉宫的月亮,依旧长久地悬挂高天之上,赐予人间良夜无数悱恻的春梦。
可惜春梦犹有竟时。
丞相的死讯真切传来前,今上高卧宣室,夜梦锦屏山崩,我于外间守夜,匆匆入内查看,只看见天子似是梦魇一般,不住地伸出手去触碰绛色床帏上虚无的一点。
即便帝子王孙,也有挽断罗衣留不住的人。
汉中的消息传到天子耳中已是三日之后的事,天子闻此只是面有戚色地吩咐着葬仪之事,音调平缓而坚定,像一位真正肩负万钧的君王。
像他的父亲。
丞相已故去许多年之后,天子在一个冬夜里站在宣室之外,转头轻声问我,他是如何死去的呢?
我仍旧不敢答话。
他是如何死去的?我在心中悄悄地想,他应像一株枯萎但仍有绰约标格的芙蓉,轻盈地委顿在秋夜里。檐下之月也应来相照,于是月光被凋落的花瓣一片一片碾碎了,他的英才武略,风仪容止就消亡于一个如此平凡的夜里。我甚至能看到百代之后,庙堂的君王与两川的子民都已消散于天地间,可人们还在苦苦追寻着这轮同样的月亮,百千万的后人每每想起他时仍有一地芙蓉疏影曳然有姿,可是斯人去已久,只剩花月两悠悠。
我抬起头,看见天子仍站在雪夜里。
他心中亦早有了答案。
那时我又哪里知道,多年以后山河破碎,我业已年老,和许多仓惶北渡的遗民一样,我们都忘记了许多从前的事,唯独每逢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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